28
Jan 08

最后一段路程

这些人 | | Shout (1)

外公去世了。我寫了長信給外婆。從郵局回來的路上,我突然想起我曾經夢見和外公一起散步。他說這是我們最后一次散步了,我愛你。我又想起他曾和我講過的他兒時如何被家中粗心大意的保姆起死回生的軼事。以及他養小白兔的故事。他養著很多兔子,當它們一隻一隻地消失,他才發現它們都鉆進墻上的窟窿掉到一樓摔死了。我忘了外公有沒有說他很難過。那時日本人還沒來,外公有很多悠閑的時間。

他有一個花園。我很小的時候那里種著葡萄,長得非常壯實,只是很酸。后來花園里有各種各樣的花,我的媽媽非常羨慕這點,因為我們家的花總是養一盆死一盆。花園旁邊還有個雞棚和兩只烏龜。外公說他知道烏龜的英文叫tortoise,他小時候會偷偷喊教書先生old tortoise。教書先生不懂英文。

我的第一套童話書是外公買的。他告訴我不要跟表姐表妹說,她們會不開心的。那是浙江少兒出版社一套八本的《世界童話名著》,我第一次讀到《柳林風聲》和《小王子》。在沙漠中漸漸消失的小王子甚至令我熱淚盈眶。那時我剛念小學,我當班長,并且不再用左手寫字。

外公在酒酣耳熱的時候也談起過他怎樣追的外婆,和當年外婆的綽號。外婆總在一旁正色道,不要瞎說,少喝點酒。外公先是戒了煙,然后又戒了酒。他會說,當年我喝的,可都是七十度的白酒。為此我曾經偷偷去雜貨店買了一小瓶印著紅五星的紅星二鍋頭。齜牙咧嘴的時候我失望地發現那只是六十度,還不是外公的七十度。每個暑假我住在外公家,父母突然消失的生活是幸福的。我搬出他所有的《環球時報》和《世界之窗》,希望翻到點活色生香的內容。我用他的收音機聽晚間的音樂排行榜。早上他帶我去吃鎮上最好吃的肉糕和小籠包。小鎮的夏天涼爽而令人愉快,外公總能在路上碰到熟人,我們就走走停停。他向別人介紹我,我們都很驕傲。

直到出國以前,每年我還是會回鎮上住一段時間。我最后一次給外公買的是一雙羊絨手套和這個藥那個藥。外公在他的最后幾年陷入了長長的沉默。像大部分人一樣,我們沒有信仰,所以就沒有天堂,沒有地獄。外公對篤信這些的鄰居嗤之以鼻,我想他是認為沒有必要把充實的生活寄托在空虛里。這也令我很難理解他的最后幾年。在最后一段路程中,他已不再需要收音機和報紙。他甚至不再需要語言。他偶爾會講起他的一個老同事,或者某段平淡的時光。時間在記憶中難以復原,所以也就沒有永恒吧。媽媽說這是生老病死無法挽回的。歌曲裏說在自己的哭聲中開始,在別人的哭聲中結束。我在風雪中又想起夢里外公對我說的,這是我們最后一次散步了,我愛你。這是他的最后一段路程,也會是我的最后一段路程。

我不知道外婆何時能見到我的信。我也不知道外婆是否能在其中得到安慰,文字在死亡背后總是分外虛弱。她會在屬於她自己的最后的歲月里一次一次想起外公。而記憶對于時間又是多么膚淺的測度。很快地,我也將最后一次夢見外公,他穿著黑色的雨靴帶我參觀他的花園。所有的梔子花都開了,外公笑瞇瞇地摘下一朵放在我的手心上說,快去,讓外婆掛在蚊帳上。我飛奔著跑進屋子的時候,六月正降臨在我們居住的那個小鎮上,天氣風輕云淡。

14
Oct 07

剪影

隐现的世界 | | Shouts (2)

我突然想起我曾经有一个剪影。他们用黑纸剪出我的侧影,然后贴到一张写着“黄山留念”的明信片上。我打电话给母亲。

你还记得我的剪影吗?
…剪影?什么剪影?
小学去黄山时带回来的。
…哦我记得…怎么了有什么事吗?母亲听上去很疑惑。
没有,我忘了它放在哪里了。
你有急用?我可以试着把它找出来。…你真的没事吗?
没有,只是突然想到。不用找。
哦。你…
我没事,先再见吧。周末再聊。

在放下电话的一刻,我在墙上瞥见了我的巨大的剪影。

04
Jun 07

親愛的夏添

观音记, 这些人 | | Shout (0)

我在芝加哥。下午在一所大学的宿舍一楼大厅里帮朋友翻译她的婚礼解说词,很有意思,我努力想把那种意境翻译出来,比如我用“微笑的侧影”和“温暖的夏夜的初吻”。最后他们结婚了,你也是,你们说不定哪天能在德国不期而遇呢。

我是来芝加哥看Johnette Napolitano 演出的。记得以前我总催你把我的磁带还给我,包括她们的墨西哥之月。我们在最后一次见面以前,你发短信说你听墨西哥之月哭了,这是多么感人的音乐啊。今天她也唱了,她情不自禁地在台上跳舞。她是个有意思的人,你见到一定会哈哈大笑。会吗?或许你会不屑地撇撇嘴呢。甚至你已经想不起她们是谁,呵呵。

夏天芝加哥的傍晚总是发光,暗不下去。我在等地铁时看着城市清晰的天际线和下面川流不息的车辆发呆。现在我总是发呆,比方看阴天里群鸟盘旋在我们图书馆的楼顶,它们选择了非常复杂的曲线,并且在队形上有着无数微小和奇妙的变化。比方现在,等车的时候最容易陷入肤浅的思考状态。你呢?你一定夸自己的思考是深刻的,具有神性的和散发着光芒的。然后又被我挖苦,然后各自继续自我吹捧。那是对话到了最有趣的阶段。

到酒吧后我们遇到了有史以来最难听的暖场。那个男人戴着眼镜用一种可怕的腔调唱歌。最后他几乎用哀求的语气对不耐烦的人群说我还有最后一首歌。这时我感到很无奈。他也许会是个出色的会计师或者程序员呢,我想。你现在是什么?我已经好久不问起了。

我现在什么都不是。我能想象你回答这个问题的样子。要是我我也会这么说的。最后我们什么都不是,哈哈多么虚无的观点。

Johnette Napolitano出场以后,整个酒吧充满了无限的热情。她穿着黑色的裙子,唱天空的幽灵骑士,唱纪念品,还有刚才提到的墨西哥之月。她是个很愿意讲故事的人,说她有一次跟Willie Nelson一起“录制唱片”,她的唯一工作就是帮Willie卷大麻烟,这么粗的大麻烟——你想象不到我们笑得东倒西歪的样子。 Johnette Napolitano 真是个奇人,搬去了莫哈维沙漠住,每天和仙人掌说话。也许只有在令生命感到艰难的地方才能深刻地体会到它的存在。说到存在,我还是本能地想到加缪,和你一本正经跟我说又看了一遍局外人的样子。目前我只是想再看一遍在路上,或许也能一本正经地跟你讲讲我重看在路上的体验。但问题是,我已经感受不到你的“存在”了。你消失了。在某天我收到你的来信以后就“消失”了。或许你的消失是“深刻”的。现在我的很多感受都是深刻的。

今年我只有一次“深刻”地感到了你的存在。四月份的事。我的房间到处积满了灰尘,这是我和我的生活之间的疏离的表现。那天我突然想打扫一下。偶尔的打扫能让我心安理得,甚至会滋生出非常积极向上的心情来。在那场清扫中,我在抽屉里发现了这个早就忘了的明信片。上面写着亲爱的夏添。我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下子倒在地上。记忆立刻漫过了我的脖子,我的头顶,我在无比清澈的记忆里看到了你,也看到了与你无关的很多事。然后,你又突然消失了,我站起来抱着我的一筐衣服去了洗衣房。你会问这为什么算是深刻,我不知道,我想它是的。反正它是的。我在耍赖。

我跟你说过另一个四月份的在芝加哥的事吗?说没说过我在陌生的城市总是感到无比的自由?说没说过在清晨密歇根湖边的空气是淡蓝色的?我在一个清晨陪朋友去车站,路过去年曾经住过的酒店。那个酒店因为当时有墨西哥劳工在大门外抗议而令我印象深刻。而在那个清晨我竟然看到他们还在那里。举着牌子默默地绕着圈。还和一年前一样,不悲伤甚至嬉笑着。但在我看来他们是默默的,在清晨的雾气里绕圈绕圈。我曾经在电影里看到过这种静默。天亮起来的时候我看见了第一个乞丐。他端庄地坐在一个向湖的商店门口,说着spare some change。他抬一下头又低下去。Spare some change。他双腿盘坐是修炼的姿态。Spare some change。天大亮的时候我从湖边的车站往回走,去我的火车站。这是一个空城,那么宽阔的街道只有机器在跑。这时我看到了第一个流浪汉,他骂骂咧咧想从飞驰的两辆车之间穿越马路。他背对着我,在马路中间的安全岛上向着过往的车辆展开一块纸板。世界又一次陷入了电影里的静默。有时一个城市就这样展现在我眼前。像场沉闷的电影。而你不喜欢沉闷的电影,你喜欢黑色的和活色生香的。

Johnette Napolitano在我看来就是黑色的。而且比较严肃,就算是装神弄鬼,也让我感到是真情流露。啊我都记不得她还唱了哪些歌了,一方面是因为本来就听得不多,另一方面是我总在注意她怎么唱,而忘了她在唱什么。这是个不好的习惯。现场的人都是接近疯狂的,这也令我改变了Johnette Napolitano是个隐士的错误看法。住在沙漠并不妨碍她被人热爱。

来美国之前的最后几个月,我去过你那里听歌看片。你的住处对于我来说一直是个谜,其实你整个人对我来说也是个谜。其实我觉得好多人都是神秘莫测的,我根本看不清。而令我扫兴的是,我这样的人两三句话就能打发了,谁都一清二楚。我叫夏添,从小到大就是这样,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好,我们知道了,谢谢。就这样。这的的确确令我非常懊丧。当时你做了通心粉,我已经忘了是什么味道,但还记得肉末在西红柿里的形状。而现在我也经常做这些。其实我去你那里,是要共同研究一个经济模型。多有意思啊,数学模型!尽管我能记住的只有半本电影和墙壁上架着的各种乱糟糟的酒。还有我躺在沙发上喝酒听歌的样子。你当时对我说了什么?请你喝杯酒吧。

请你喝杯酒吧。坐在我身边的中年女人对我说。她的右边坐着我,左边是她的女朋友。好啊,我什么啤酒都喝我说。我们聊了一会儿。她说Johnette Napolitano真他妈牛逼。我说是。她又告诉我,她在美国各地看她的演出。她说四年前我们在底特律,那天我给我的女朋友买了贝斯吉他。那天我和我的女友在演出后台等她。她真好。我分不清楚“她”是指谁。我含混地回答,看得出你很爱她。我不知道我说的“她”是 Johnette 还是她的女友。反正她会明白的。每首歌结束,我们都嗷嗷叫好,大力鼓掌。我端着酒杯,于是大力拍腿。我们站起来又坐下去。而我从来没有觉得我是多么迷恋Johnette Napolitano,来看演出只是一时冲动。而在现场我发现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是那么微不足道。这些人和我的同事不一样,和我的朋友不一样,和那些看 Mojave 3 和low的人也不一样。他们那么真实,他们和我交头接耳,我们大声击掌,说操真他妈带劲。我觉得我和他们是在一起的,我不要念书了,我可以做午夜打扫我们系楼的清洁工,或者其他大家觉得卑微的工作。我本来就是胆小,傲慢,和卑微的人,只是我不想让自己的生活变得像现在一样莫名其妙。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我想你会理解的。

演出结束以前Johnette Napoitano唱了明天,温蒂。我以前从没认真听过这一首,她今天讲了歌里的故事。美国的第一个艾滋病人是个女人。她选择了自杀。

关于演出的最后两个小事也讲讲吧。第一个是在洗手间。洗手间里有个黑人老头穿着西装,他在洗手台边铺开了一大片梳洗用的小玩意。他喃喃自语,他不看人,他把那些小玩意排列好,再拿起来,换一个排列。后来我才发现他不是喃喃自语,他在说先生,您可以在这边,这边没有人。先生,后面已经满了。先生,您再等等。有人掏钱买他的小肥皂小纸巾。他还是不看人,低着头说谢谢。说上帝保佑你。他说上帝的时候我又突然想到你曾谈起的神。你的神和一种奇怪的敬畏。这一刻我似乎在洗手间里找到了原型和冥冥中的细微的联系,尽管这听上去是那么荒谬可笑。

后来我从洗手间出来想跟她们告别,却再也找不到她们了。我其实是想跟她们说谢谢你的啤酒。我走到酒吧外面,这片城市多么荒凉啊,不亮灯的小房子,偶尔有人在马路上放声大笑,说温柔的西班牙语。我在想,我欠她们一个谢谢,下次如果再碰到,我会请她们喝酒,然后放肆地聊天。也许真的有下次,谁知道呢。

07
May 07

最后一课

我念书 | | Shout (0)

离散数学期末考试的复习课,仔仔细细给他们讲每道题。这是我最后一次讲课,三年一晃就过去了。讲着讲着有些走神,我想到很多学生的名字和他们上课时的表情,甚至他们的问题,他们作业的笔迹和他们写给我的感谢邮件。很多人一辈子都不会再遇见了。走神以后就有些伤感,伤感了就留时间让他们自己想一会儿题目。但无论如何,两小时一闪而过。学生散了以后,我坐在空旷的办公室里久久没离去。

24
Feb 07

幸福的青鸟

观音记 | | Shouts (5)

-—Mojave 3@Park West, Chicago, 10/11/2006

我该怎么说呢?多么激动的时光最后总会变成一个简单的过去式句型,我去过…我见到了…他们很…请造句。这次,我见到了Mojave 3。他们很好。感动留在小酒吧了,紧张留在咖啡里了,困倦留在灰狗上了。如果你还对剩下的东西感兴趣,那么他们都在这儿。

那段时间我刚考了qualify,我什么都不想做。我在等待,好像又不在。原来说好和狐朋狗友一起去看Mojave 3,结果小鼓在加州看掉不来了,后来又发现和王孟秋他们约好的是前几天的Mark Kozelek而不是Mojave 3。最后只剩我一个人。

又剩我一个人了。打印了票,拿了作业,背起书包去车站。过街,过农田,过小镇,过黑人区,三小时后下车步行去UIC找吃的。学生食堂里吃了比萨饼,去图书馆写作业。体系结构的作业像个笑话,已经一个月没去上课了。五点的时候拿出票和路线图最后对了一遍,去公交车站。走在路上天色已暗,就像执行一个恐怖计划,或者一次秘密接头,有点小兴奋。公车在La Salle街上开啊开,窗外的大厦都亮起了灯,在这个繁华的商业区,人们在街边匆匆走过,香烟,黑色的风衣,落叶,都在暮色里飘。秋天来啦,我又去看演出了。又是Park West,林肯公园西那个牛逼的小酒吧。在到达Park West以前,我去了那个传说中24小时营业的星巴克。演出以后我想在此通宵。

结果一问,他们礼拜三晚上12点关门检修。要了一杯咖啡,心想约会是不是就这么忐忑呢。星巴克感觉很奇怪,店员都兴高采烈,顾客带着笔记本讨论作业,店里没完没了地播放Bob Marley。只有我一个人呆呆傻傻,做些什么呢?离八点的演出还早。如果你那天六点路过芝加哥市中心那家24小时营业的星巴克,你会看见窗边有人对着他喝空的咖啡杯微笑,叹气。

后来我离开了咖啡馆,步行一英里。这是条斜斜的小街,打烊的商店,昏暗的住宅楼,每盏灯光都像是一个生活的秘密。这也是我为什么喜欢在城市里夜行的原因。走到Park West,经过三道安检。我能看你的ID吗?可以。我能看一下你的书包吗?嗯…可以。你能扔掉那个空瓶子吗?为了证明我不是恐怖分子,我说,当然可以。酒吧比我想得要空很多,看来并不是人人都爱Mojave 3。很轻松地找了个前面的位置,坐下来发呆。和以往的情况一样,女招待并不理睬我,没有殷情地托着盘子走过来说,先生请问你要喝些什么吗?

无聊中看见有人在卖T恤衫和CD。排队买了一件。排在我前面的或许是个台湾人,他买了Puzzles Like You的纪念衫和CD,兴奋地对卖东西的人说,我们再握个手吧,我是个忠实的粉丝。卖东西的人很安静,一直笑着,说谢谢你能来,谢谢。回到场内,冗长的暖场,忘了他们的名字。他们说了自己叫什么吗?美国的乐队总是一不小心就让人难以辨认。他们并不那么Mojave 3。好在演出终于开始了。

这时我才发现,刚才卖T恤衫给我的安安静静的男人就是Neil Halstead。原来我们就这样擦肩而过了,我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甚至没有对他说,我喜欢你们的音乐,它伴随着我度过了一段苦闷而单调的日子。我甚至没有和他握手…多巧的擦身而过。距离并不是那么遥远的东西,它可以用这些擦身而过来度量,比如,他是不是也会像我一样在中午起床,然后去餐馆吃饭?或者晚上坐公车回家,看着报纸?他也许就在我后面的那张餐桌,也许坐在我侧前方的公车座位上?

开始的两个曲目是震耳欲聋的新歌。混响好像出了些问题,比如贝斯的声音太大,而我几乎听不到键盘。甚至连Neil说话的声音都轻。刚听到这个新唱片的时候不能忍受他们吵吵嚷嚷的变化,我觉得这是变傻的表现。不过几乎所有我看到的评论,都说这种upbeat的变化是进步。哎,世界真是变了,当初”Love Songs on the Radio”里美丽、安稳的滑弦也许真的一去不复返了。乐队的Lineup有些变动,没有了神奇的钢棒吉他,贝斯手和一个吉他手是临时的,Rachel因为身体原因没有参与这次巡演。Neil在演到Sarah时,轻声地和我们道歉,说Rachel没有能来,很可惜,但愿她能早日康复。他一个人唱Sarah的时候,我还是能熟练地想起唱片里二重唱那种丝丝入扣的情绪。越是柔和的语调却越是惊心动魄,他们第一张唱片给我的记忆太深刻了。也正是这种深刻,让我在Mojave 3的美国情结从班卓琴和滑棒吉他转移到轰鸣的流行吉他旋律时感到不适应。

In Love with a View,加拿大的冬天,他的口袋里装满了情诗,他在车站徘徊。好多人都喜欢这个歌,唱片的名字叫旅人的借口。Neil唱歌的时候很陶醉地闭着眼,柔软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歌曲进行到最后,三把吉他的声浪吞没了那个意境。那一刻我突然想到Slowdive,啊他们都解散10年了。8年前我第一次听到Slowdive,他们成了我的神。多感慨啊,我们大多数连in love with a view的权利都没有。Slowdive也好,Mojave 3也好,他们的view是见不到的。我是那个早上六点起床,不能早恋,边做数学题边偷偷听歌的高中生,我的view是一盏台灯和一个收音机,我只能与自己的想象堕入爱河。好在那样的生活终于结束了。记住这个场景,怀念一下。

Prayer for the Paranoid算是替朋友听的,他说他最喜欢这个。Neil紧贴着话筒唱,”This town don’t want drunkards / or singers of bad poetry / They want dancing and drugs and laughter / And we don’t have them.” 以前倒不怎么注意他们的歌词,不过这个写得真不错,每个住在城市的人大概都有偏执的体验,后有杀手,前有魔鬼,请保护我。呵,这是真的。接下去一些作品是Mojave 3第二张唱片里的,暑假里晚上回家,经常是一路听这个,所以很熟悉。不缓不急,很适合现场。他的气质和我想象中的几乎无异,声音并不惊天动地,但很有感染力,起码能轻易地影响我。我突然想,我看到的一切是真实的吗,话筒调整了他的声音吗?是不是那有颜色的锥形光源造成的视觉差异,他的眉眼真是那么柔和么?无意看到他无名指的戒指,嘿嘿,又想到Mojave 3最初的那些八卦新闻,比如Slowdive里曾经是恋人的Neil和Rachel在M3时的分手,想必现在两人都找到了幸福,就是他们所说、所唱的,bluebird of happiness。

Neil还演了很多个人唱片里的东西。乐队退了,他一个人背着吉他唱自己的歌。不熟悉这些作品,但最朴素的原音吉他里隐藏着Mojave 3的美的本质。他捕捉到了生活里最美丽忧伤的细节,在简单的弹拨中,他的个人体验变成了我的个人体验,我们埋没在不同的生活里,咀嚼着不同的故事,但最后都似乎看到了相同的生活影像。我的小孤单啊小滋味啊都土崩瓦解,听忧愁的歌时我们并不忧愁,我大概在回忆忧愁的过去,它们被抑制不住的快乐掩盖了,而这种快乐也即将过去,甚至成为日后回忆中的忧愁。我经常纠缠在这空洞的辩证里,而快乐还是不可阻挡地来了,就像验证一个小小的昭示,Mojave 3演出的最后一个作品是Bluebird of Happiness。

幸福的青鸟啊。我没预料到在现场能听到,因为它那么五光十色,自如的音效和复杂的段落都难以表现。结果他们还是演了。记得唱片里噼啪作响的电声和Neil的伴唱就像夜里闪烁的微光,那九分钟是我们长长的夜行,见到微风,见到路灯下飞着的虫,我们歪歪斜斜地唱歌,唱gotta find a way to get home strong。现在滑棒吉他和钟琴没有了,可原先的情感放在粗砺的吉他上还是好听。Gotta find a light to guide me along, gotta find a way back home。听到啦,我有幸福的青鸟,它会带我回家。

至于谢幕曲,我的猜测又是多么准确!我是所有观众里唯一说对的,《我的艺术生活》。每次听这首歌,我都是多么想知道这个故事啊。那是Wendy的艺术生活,堪萨斯的风和雨也不能阻止。她面目年轻却谈吐苍老,她看见街角的乞丐,她对着霓虹吐出烟圈。她对Neil说告诉我欧洲的故事,告诉我你的艺术生活。而我无法形容现场收听的感受,比如Neil身后高脚凳投下的弧形倒影,他低头,他的滑动的手指,闪光的琴弦。也许这就是令我永志难忘的时刻,我想让它在我孤独的生活中来来回回地播放。而音乐背后又会有多少故事呢。那是他们的生活,只是我把它也想成了我的。我的艺术生活。

推门出去,街道已经冷清。和我一起出来的一个男人在为他的恋人叫出租车,他体贴地目送她远去。黑暗中我跳着向前走,我是如此激动,所有美好的旋律排着队出现在我的脑袋里,我唱Got My Sunshine,啦啦啦。我看到Mojave 3了,他们那么美。在公交车站等车,街上一个人也没有,路灯下我转了两个圈,深呼吸,但我不能平静下来。我在背后听见了歌里面温暖的嗡嗡嗡。今天我遇见了幸福的青鸟,它要带我回家。

坐在公车上我仍然很激动。我甚至想拍拍前面那人的肩,对他说晚上好。这是多么美好的夜晚,我见到了Mojave 3。公车到站停车,人们默默地上车下车,有人拿着收音机,有人和司机聊天。我的脑袋里有很多跳跃的影像,就像车窗外有一家巨大的麦当劳,然后突然变成了seven eleven便利店,再是写字楼和邮局。在邮局上方的天空里我看见了月亮。最后我到站了,我像个风尘仆仆的旅客大声和司机道晚安,跳下车,顿时投入了夜的寂静中。转过一个街角,面对空荡荡的街道,我忍不住大声唱起歌来。

All photos courtesy of Kirstie Shanley. Displayed with permission.
Kirstie takes awesome photos of great shows. Check them out on Flickr!

所有的照片来自Kirstie Shanley. 使用得到版权所有人许可。
她拍的演唱会照片十分牛比,它们在Flickr上。

10/11/2006,
Mojave 3@Park West, Chicago
Set list:
1. Turn the Lights Down
2. Truck Driving Man
3. Starlite
4. Sarah
5. In Love with a View
6. Prayer for the Paranoid
7. Who Do You Love
8. This Road I’m Traveling
9. Some Kinda Angel
10. High Hopes
11. Yer Feet
12. Driving with Bert
13. Hi-Lo and In Between
14. Give What You Take
15. Bluebird of Happiness

Encore:
16. My Life in Art
17. Breaking the Ice

10
Feb 07

我的我的登陆一周年纪念写得很好

剩下的 | | Shouts (4)

刚才重看了自己以前的一些日志。我的登陆一周年纪念真的很好,现在看来还是感触颇多。多年来我的改变是极其细微的,我还是缺乏勇气,害怕和周围的世界短兵相接。现在和以前,以前和更久远的以前,从心理的角度上难以辨别。我没有野心但有很多决心,也不确定它们能不能像从前一样被我一一实现。我越来越厌倦和人打交道,我的存在就像孤独的一种表达方式。而在这种孤独中,我体会到了最广阔的空间。这是我小时候梦寐以求的,一种渐渐失去约束的生活,一种深呼吸的自由。我清楚在将来会发生什么,我依然要和周围的世界僵持,依然需要固守秘密。而我并不为这感到悲伤。我知道它们都发源于弱小和善良,它们在我的世界里永生。

26
Dec 06

12月26日

剩下的 | | Shout (0)

晚上花了一个小时摆弄我存放在柜子里的CD。估计有五六百张吧,盗版,打口,刻录盘还有最早的磁带。很有意思,当时Janis Joplin, Miles Davis和Portishead是混着听的,还有the Doors的精选和大量4AD的东西。那些深深浅浅的打口和封面的划痕让我想起好多古老的故事。哎,那些故事老得都积满了灰尘。基本上那时候我就是个营养不良的种子,好的坏的都快乐地吸收。这种快乐是半遮半掩的,是一台佯装听英语的单放机,是礼拜天下午偶尔打来的情报电话,还有夹在教材里的Joy Division的封面和英文评论。好像说十多岁的人多半需要一些慰籍,很不幸我找了这么一位。如果当时一个猛子扎入数学的海洋寻找慰籍,那结果… 哇。

回到杭州以后除了睡觉就是吃饭,除了吃饭就是出去跟朋友吃饭,然后发呆,要不就像上面那样考古。典型的离退休人员。今天下午就跟zc和ytb出去吃饭了,哎,没什么可说的,大家都年老色衰。

21
Dec 06

这十二点就睡觉的生活啊

剩下的 | | Shout (0)

早上在文三街小学的早操广播里醒来,跟着在床上扭扭腰,打个滚。想想以前小时候都是六点就要起床的,那个时候真是牛逼啊。我在隔壁的这个小学里待了六年,现在人家已经是个教育集团了。眼保健操的广播也不再是那个为革命保护视力。哎,阔了就是不一样。中午给领事馆打电话,想杀了那个接电话的上海女人。毫不留情地掐死。后来看了本Jim Jarmusch的黑白片,里面Tom Waits本色演出。很好玩的片子。晚上一口气在文二街那个不正经的音像店里买了10本一套的Jim Jarmusch全集,花光了所有的钱。还买了JC Godard的《慢动作》。我在P2P的网络里都没见过。DVD盗版商是很牛逼的,商业艺术两手抓两手都硬。晚上把中学里看的一些苏联散文集搬到床头柜上。再做一次纯情的高中生啊,十二点以前就睡觉了。

01
Nov 06

Sixth Comm 回来了

我听过, 我花钱 | | Shout (0)

我都不知道是怎么迷上这个东西的。好像是听他的Winter Sadness和Swan Death。Audio Galaxy上随便下的,当时一听就傻了,怎么会有这样的气氛啊。那个冬天后来就真的悲伤起来。再就是那张封面铺满秋叶的唱片,Shark Fuck和Lilith,低沉扭曲的状况,轻而易举就成了我心中歌特的典型;最后是九十年代的电子,很酷,现在都不过时,比如令人血脉贲张的Fetch。有时我就躺在地上,他的音乐就在我的胸膛起伏。我几乎可以肯定这种迷恋有些不正常,似乎是因为察觉到他们的遥远和无人问津。世界上也许只有几百个甚至更少的人关注他们。据说在Death In June时期他们没有宣传照,因为P不愿意留下任何关于他的影像。当然还是能在网上找他的脸,阴沉没有任何表情。我买过他们的唱片,很难找,封面简陋,印着错别字。我给Patrick Leagas写过信,问他Headless这个唱片什么时候出版。后来他回信了。但这都已经是04年的事了。他的消息难以捕捉,我那时常想如果哪怕是多一篇乐评,多一份唱片列表放在网上也好啊。

而他终于回来了。11月3日,Sixth Comm十七年来的唯一一张双唱片将由德国Dark Dimensions正式发行。他有了Myspace的宣传网页,预售渠道,厂牌网站上打的广告。这次唱片叫无头/让月亮说。听了些预告,不错,很喜欢类似MD时期的电子和错乱的节拍。

Sixth Comm归来,尽管大多数人们都不知道他曾经离开。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这不就是我们大多数人的状态么?沉默没有表情。但他有音乐。预购以后,在家乖乖等唱片。

08
Oct 06

我听过我写过 (4) 生活的旁边

样板戏 | | Shout (0)

【人】Mark Kozelek
【物】What’s Next to the Moon
【时间】2001年1月10日
【发行】Badman Recording Co.
【我有】CD
【记号】BRCD-990

刚去听了他的演出,出来竟然买了这张唱片。去年秋天从家到学校的那段路,经常是在这张唱片的伴随下走过的。树叶铺满地,我跨过一些小水坑,穿几条马路,阴天里远远望见雄伟的Siebel大楼,可耳机里面唱的是,我不要做律师或者医生,我要做个摇滚歌手,我要做个摇滚歌手。

当然我是没戏了。他有第一把吉他的时候我大概刚出生,不过不是在他那个俄亥俄的小镇;他在苦闷的高中时,我戴着三道杠神气地举着红旗参加学校集会;他组乐队时我也许在上数学培训班。他在旧金山开始走红,我在闷热的暑假里坐在地上一遍遍听他的Mistress。后来他变成了一个木讷、开始发胖的中年人,而我来了美国,变成了一个研究生。

这他妈的就是生活。唱片里Mark翻唱了10首AC/DC,调子都已经是面目全非,吉他加人声,一路唱到底,冷清极了。有时他真的触到了我的心底。比如这个唱片,比如我看的这个现场表演,他在灯光下闭着眼睛唱歌,浓重的鼻音,只有吉他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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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torm is finally over, the sky wild and exhausted. We went up to the observatory and the gods were with us. They gave us the most beautiful rainbow i've ever seen. I closed my eyes and cri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