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芝加哥。下午在一所大学的宿舍一楼大厅里帮朋友翻译她的婚礼解说词,很有意思,我努力想把那种意境翻译出来,比如我用“微笑的侧影”和“温暖的夏夜的初吻”。最后他们结婚了,你也是,你们说不定哪天能在德国不期而遇呢。
我是来芝加哥看Johnette Napolitano 演出的。记得以前我总催你把我的磁带还给我,包括她们的墨西哥之月。我们在最后一次见面以前,你发短信说你听墨西哥之月哭了,这是多么感人的音乐啊。今天她也唱了,她情不自禁地在台上跳舞。她是个有意思的人,你见到一定会哈哈大笑。会吗?或许你会不屑地撇撇嘴呢。甚至你已经想不起她们是谁,呵呵。
夏天芝加哥的傍晚总是发光,暗不下去。我在等地铁时看着城市清晰的天际线和下面川流不息的车辆发呆。现在我总是发呆,比方看阴天里群鸟盘旋在我们图书馆的楼顶,它们选择了非常复杂的曲线,并且在队形上有着无数微小和奇妙的变化。比方现在,等车的时候最容易陷入肤浅的思考状态。你呢?你一定夸自己的思考是深刻的,具有神性的和散发着光芒的。然后又被我挖苦,然后各自继续自我吹捧。那是对话到了最有趣的阶段。
到酒吧后我们遇到了有史以来最难听的暖场。那个男人戴着眼镜用一种可怕的腔调唱歌。最后他几乎用哀求的语气对不耐烦的人群说我还有最后一首歌。这时我感到很无奈。他也许会是个出色的会计师或者程序员呢,我想。你现在是什么?我已经好久不问起了。
我现在什么都不是。我能想象你回答这个问题的样子。要是我我也会这么说的。最后我们什么都不是,哈哈多么虚无的观点。
Johnette Napolitano出场以后,整个酒吧充满了无限的热情。她穿着黑色的裙子,唱天空的幽灵骑士,唱纪念品,还有刚才提到的墨西哥之月。她是个很愿意讲故事的人,说她有一次跟Willie Nelson一起“录制唱片”,她的唯一工作就是帮Willie卷大麻烟,这么粗的大麻烟——你想象不到我们笑得东倒西歪的样子。 Johnette Napolitano 真是个奇人,搬去了莫哈维沙漠住,每天和仙人掌说话。也许只有在令生命感到艰难的地方才能深刻地体会到它的存在。说到存在,我还是本能地想到加缪,和你一本正经跟我说又看了一遍局外人的样子。目前我只是想再看一遍在路上,或许也能一本正经地跟你讲讲我重看在路上的体验。但问题是,我已经感受不到你的“存在”了。你消失了。在某天我收到你的来信以后就“消失”了。或许你的消失是“深刻”的。现在我的很多感受都是深刻的。
今年我只有一次“深刻”地感到了你的存在。四月份的事。我的房间到处积满了灰尘,这是我和我的生活之间的疏离的表现。那天我突然想打扫一下。偶尔的打扫能让我心安理得,甚至会滋生出非常积极向上的心情来。在那场清扫中,我在抽屉里发现了这个早就忘了的明信片。上面写着亲爱的夏添。我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下子倒在地上。记忆立刻漫过了我的脖子,我的头顶,我在无比清澈的记忆里看到了你,也看到了与你无关的很多事。然后,你又突然消失了,我站起来抱着我的一筐衣服去了洗衣房。你会问这为什么算是深刻,我不知道,我想它是的。反正它是的。我在耍赖。
我跟你说过另一个四月份的在芝加哥的事吗?说没说过我在陌生的城市总是感到无比的自由?说没说过在清晨密歇根湖边的空气是淡蓝色的?我在一个清晨陪朋友去车站,路过去年曾经住过的酒店。那个酒店因为当时有墨西哥劳工在大门外抗议而令我印象深刻。而在那个清晨我竟然看到他们还在那里。举着牌子默默地绕着圈。还和一年前一样,不悲伤甚至嬉笑着。但在我看来他们是默默的,在清晨的雾气里绕圈绕圈。我曾经在电影里看到过这种静默。天亮起来的时候我看见了第一个乞丐。他端庄地坐在一个向湖的商店门口,说着spare some change。他抬一下头又低下去。Spare some change。他双腿盘坐是修炼的姿态。Spare some change。天大亮的时候我从湖边的车站往回走,去我的火车站。这是一个空城,那么宽阔的街道只有机器在跑。这时我看到了第一个流浪汉,他骂骂咧咧想从飞驰的两辆车之间穿越马路。他背对着我,在马路中间的安全岛上向着过往的车辆展开一块纸板。世界又一次陷入了电影里的静默。有时一个城市就这样展现在我眼前。像场沉闷的电影。而你不喜欢沉闷的电影,你喜欢黑色的和活色生香的。
Johnette Napolitano在我看来就是黑色的。而且比较严肃,就算是装神弄鬼,也让我感到是真情流露。啊我都记不得她还唱了哪些歌了,一方面是因为本来就听得不多,另一方面是我总在注意她怎么唱,而忘了她在唱什么。这是个不好的习惯。现场的人都是接近疯狂的,这也令我改变了Johnette Napolitano是个隐士的错误看法。住在沙漠并不妨碍她被人热爱。
来美国之前的最后几个月,我去过你那里听歌看片。你的住处对于我来说一直是个谜,其实你整个人对我来说也是个谜。其实我觉得好多人都是神秘莫测的,我根本看不清。而令我扫兴的是,我这样的人两三句话就能打发了,谁都一清二楚。我叫夏添,从小到大就是这样,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好,我们知道了,谢谢。就这样。这的的确确令我非常懊丧。当时你做了通心粉,我已经忘了是什么味道,但还记得肉末在西红柿里的形状。而现在我也经常做这些。其实我去你那里,是要共同研究一个经济模型。多有意思啊,数学模型!尽管我能记住的只有半本电影和墙壁上架着的各种乱糟糟的酒。还有我躺在沙发上喝酒听歌的样子。你当时对我说了什么?请你喝杯酒吧。
请你喝杯酒吧。坐在我身边的中年女人对我说。她的右边坐着我,左边是她的女朋友。好啊,我什么啤酒都喝我说。我们聊了一会儿。她说Johnette Napolitano真他妈牛逼。我说是。她又告诉我,她在美国各地看她的演出。她说四年前我们在底特律,那天我给我的女朋友买了贝斯吉他。那天我和我的女友在演出后台等她。她真好。我分不清楚“她”是指谁。我含混地回答,看得出你很爱她。我不知道我说的“她”是 Johnette 还是她的女友。反正她会明白的。每首歌结束,我们都嗷嗷叫好,大力鼓掌。我端着酒杯,于是大力拍腿。我们站起来又坐下去。而我从来没有觉得我是多么迷恋Johnette Napolitano,来看演出只是一时冲动。而在现场我发现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是那么微不足道。这些人和我的同事不一样,和我的朋友不一样,和那些看 Mojave 3 和low的人也不一样。他们那么真实,他们和我交头接耳,我们大声击掌,说操真他妈带劲。我觉得我和他们是在一起的,我不要念书了,我可以做午夜打扫我们系楼的清洁工,或者其他大家觉得卑微的工作。我本来就是胆小,傲慢,和卑微的人,只是我不想让自己的生活变得像现在一样莫名其妙。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我想你会理解的。
演出结束以前Johnette Napoitano唱了明天,温蒂。我以前从没认真听过这一首,她今天讲了歌里的故事。美国的第一个艾滋病人是个女人。她选择了自杀。
关于演出的最后两个小事也讲讲吧。第一个是在洗手间。洗手间里有个黑人老头穿着西装,他在洗手台边铺开了一大片梳洗用的小玩意。他喃喃自语,他不看人,他把那些小玩意排列好,再拿起来,换一个排列。后来我才发现他不是喃喃自语,他在说先生,您可以在这边,这边没有人。先生,后面已经满了。先生,您再等等。有人掏钱买他的小肥皂小纸巾。他还是不看人,低着头说谢谢。说上帝保佑你。他说上帝的时候我又突然想到你曾谈起的神。你的神和一种奇怪的敬畏。这一刻我似乎在洗手间里找到了原型和冥冥中的细微的联系,尽管这听上去是那么荒谬可笑。
后来我从洗手间出来想跟她们告别,却再也找不到她们了。我其实是想跟她们说谢谢你的啤酒。我走到酒吧外面,这片城市多么荒凉啊,不亮灯的小房子,偶尔有人在马路上放声大笑,说温柔的西班牙语。我在想,我欠她们一个谢谢,下次如果再碰到,我会请她们喝酒,然后放肆地聊天。也许真的有下次,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