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Jun 11

开始的开始

我发呆, 这些人 | | Shouts (7)

初一暑假我迎来了人生中第一个巅峰。我作为男二号为某少儿英语教程录制了配套磁带。

录音室在体育场路的省出版大厦。十几层楼上有个密闭的大房间,玻璃墙把录音室对半切开。跟你在电视剧里看到的一样,音控师在那边,我们在这边,互相可以看见。录音室配有空调,这令我相当雀跃。九五年家里并无空调,但杭州还是一如既往的溽热。有大半个月时间能在习习凉风中抑扬顿挫地 “I’m fine. And you?”,简直是至高的享受。

指导录音工作的老师同时也是教材主编,她是我们学校英语教学的头牌。每个初一新生入学时都必须去听她的始业教育讲座。她的极富戏剧张力的语音语调是我校多年来的神话,一句Hello, boys and girls就已是回肠荡气。初一寝室里天高皇帝远,流传着多个模仿她语音语调的版本,算是不错的笑料。而当我开始面对这位传说中少女心的中年教师,并接受她亲自指导的时候,才发现寝室里的玩笑是多么恰如其分。这令我内疚,好像她脸上的白粉和撑阳伞走路的仪态是如此不堪一击,在我们肤浅的笑闹中就土崩瓦解了。

我工作得很卖力。被记录到磁带上的声音和我的预期大相径庭,瓮声瓮气,完全不是我平时说话的样子。开始的录音进展顺利。只是中年教师有时觉得我的声音跟男一号不匹配。男一还是银铃般的童音,但我已经不是了。有次录音回放的时候她叫起来,哎呀夏天你的声音好粗,没有小朋友的感觉。你听Jay的声音就还是学生——然后女一和女二就交头接耳地窃笑起来。中年教师也顿时少女上身,上上下下打量我,捂着嘴咯咯笑出了声。初一么,欲说还休地总有很多暧昧的笑话,我习惯了。

出版大厦的一楼有间音像店。每当录音间隙我会坐电梯下楼闲逛。那是磁带的全盛时期,玻璃柜里花花绿绿地码放着各式磁带,九块八一盒,童叟无欺。音像店总让我心驰神往。它们是我隐秘的乐趣。文二街上的两家是我放学必经之地,他们每周进货的时刻表我熟稔于心。我能轻而易举地说出它们和马塍路上以及金祝新村的磁带店在品味上的不同。我的零用钱很少,在磁带店的大部分时间我只能隔着玻璃欣赏陈列的磁带。我醉心于玻璃后面磁带整齐得近乎苛刻的排列方式。因此我记住了所有磁带封面的细节。九五年几乎所有的商店都不是开架的,柜台的那层玻璃为我出入音像店平添了一分神圣的距离感。偶尔攒够十块钱,我会举行盛大的选举,凭借对磁带封面的记忆和电台的排行榜选拔出下一盒要买的磁带。

我喜欢女歌星。纯洁的我喜欢童颜的女歌星,巨乳倒是忽略了。比如伊能静就很漂亮,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之一。当我第一次在马塍路磁带店里看见她的《流浪的小孩》,我便做出了这个判断。封面上她有一副无辜而叛逆的表情,嘟着嘴,下巴微微扬起。她看着我,向我传达一种极其复杂难以言表的讯息。我顿时认定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之一。我需要听她的歌曲。我需要收集她的磁带。磁带封面背后的歌词和文案向我展示另一个世界。

九五年夏天她的新专辑让我欢心鼓舞。这甚至胜过在有空调的房间工作带来的喜悦。夏天来临以前,我首先在西湖之声和浙江文艺广播电台的节目里听到了她的消息。西湖之声的音乐节目用傍晚半小时的时间介绍了她的新专辑。黄舒骏和张雨生分担了制作的工作,并为她写歌。我怀着激动的心情听完了整段节目。广播里的歌曲有些奇怪,好像不太着调,但又莫名令我心醉。我告诉自己攒十块钱的时候到了。我热切等待它的来临。

伊能静的新磁带终于在七月面市了。那天我照常配音,午休的时候下楼闲逛。出版大厦一楼的音像店是那种中规中矩的店铺,毫无特色。而当我发现伊能静躺在他们柜台的那一刻,黯淡的店铺瞬间蓬荜生辉。她又一次在封面上对我微笑了。向日葵遮住了她半边笑容。藏在书包许久的那张十块钱终于找到了它快乐的去处。整个下午的工作我心不在焉,盼望瞬间蹬上自行车全速回家,扔掉单放机里《看,听,学》的磁带,换上伊能静,把封面夹在书里边看歌词边听。妈妈会大声拍门,说你不要一回家就躲到房间里去!出来吃饭了!

我的父母觉得听流行歌曲和青少年健康成长是两件水火不容的事情,那是敌我矛盾。他们从不知道我攒钱买磁带。我的保密工作做得从容而万无一失。封面藏在书皮里,磁带放进《看,听,学》配套带的盒子,听歌时像是听英语对话练习。他们也不知道我晚间收听电台节目。那时的电台还没万峰,深夜节目总是播放音乐,浙江经济广播电台甚至还能听到台湾的《小燕有约》。我贪婪地吸收这些讯息,并在买来的磁带里一丝不苟地加以巩固。伊能静的新专辑叫《下大雨了 春花开了》。我在傍晚和夜间聆听她的每个音符。我熟记每首歌的旋律和曲调的转折。我为她在排行榜上短暂的停留愤愤不平。只有她可以褪去夏夜潮闷的外衣,露出它们温柔的真面目。

我对白天的配音工作渐渐失去了热情。完成一个单元往往需要两三天,战线拉得很长。女教师对我们的语调有众多要求。她时常需要暂停,与录音师进行冗长而琐碎的意见交换,然后逐个指出我们的缺陷。而我不再全神贯注于她对我语音语调的纠正。她滞留在少女时期的嗓音不再条件反射地吸引我注意。百无聊赖间只有伊能静动人的歌声在我心中起伏。我想象她也在一间这样的录音室里录制她的新专辑。她的制作人对她的语音语调予以指导。我激动地发现我和她有了意外的交集。有时我甚至想告诉女一女二我的发现。告诉她们伊能静的新专辑有多好听,你们不想听听么。而她们总和女教师说笑,我不希望我突兀的话题引来她的参与。

盛夏很快就要过去。中年女教师对我的嗓音仍不满意,以致不再需要我参加最后几个单元的录音工作。老妈说那你回外婆家待几天吧,天气那么热。回德清避暑是我每年夏天的仪式。我很高兴又能在外公那里放肆地听歌。他完全不像我的父母把听流行歌曲当作反革命事件处理。他爽快地把新式的单放机借给我,笑呵呵地说这种歌曲有什么好听。而这种歌曲有什么好听,他们都不懂的。只有我懂,只有我会细心地把伊能静的磁带用草稿纸包好,塞在书包的夹层里。妈妈没有发现,我带着我的伊能静回了德清。

我在开学后不久领到了属于我的配音酬劳。我如数上缴父母,他们依然每个礼拜给我两三块零花钱。我住回家里,早上六点半起,晚上十点睡。伊能静依然是我最喜欢的歌星。我依然买新的磁带,听广播电台,放学路过文二街的磁带店进去转转。这种生活似乎持续了多年。直到后来人们渐渐不知磁带为何物。它们连同男一女二们,连同少女心的中年教师,连同体育场路上那间录音室,都不知所踪。而最后一次读到伊能静的消息,她在花边新闻里出轨离婚,又哭哭啼啼复出,热闹如马戏表演。我盯着屏幕上她那张僵掉的脸,猛然感到一阵恶心。要知道她曾经是我的梦中情人呢。她站在十六年前的封面里,笑得如此好看,仿佛一回头便能看到。

12
Apr 11

周一晚间的演出

我发呆, 观音记 | | Shout (1)

晚上去Fremont的一个小破酒馆看演出。Linda Perry的新乐队叫Deep Dark Robot,宣传不到位,听者寥寥。她的面容已老,黑眼线在灯光下有点突兀。但表演还是那么激情四射。我想起高中第一次听她在《乌鸦:天使之城》原声带时的惊心动魄。那是首十分悲痛的歌曲,一字一顿地,像支不断摩擦损毁的粉笔。仿佛此刻我仍能呼吸到它扬起的干涩的尘土。我还曾经拥有过她的一盒打口卡带,缺口的地方被我用不干胶细细地补上了。里面有个讲公园流浪汉的曲子,嬉皮的滑音吉它总叫人不能自已。当时我认为流浪汉是最酷的人。至今依然如此。可作为一个熟练使用“多年后”这种时间状语的老人,久远的记忆令我疲惫。酒馆里的演奏逐渐嘈杂,Linda Perry兴高采烈地讲起她的巡演轶事。于是悄悄出门。街上起了大风,我在街角的台阶上坐下来等待公车。城市里的花都开了,和路边的护栏热烈地缠绕在一起。夜幕下它们带着初生的色彩,丝毫不曾畏惧时间的经过。

17
Apr 10

Excuses for Travellers

我发呆 | | Shouts (4)

豆瓣上有朋友告诉我 Neil Halstead 的中国巡演终于开始了。作为忠实的粉丝我很开心。愿他旅途愉快。想起几年前吭哧吭哧跑去芝加哥看他演出的情形,还是感慨万千。而在最孤独最低落最失望的时候,我还是会听起Mojave 3Slowdive。它们总是拯救我。

—————–在机场无聊的考古分割线—————-

四年前我看Mojave 3
三年前我听Neil Halstead
两年前我看Neil Halstead

04
Mar 10

不转载说不过去

这些人 | | Shouts (2)

我高中的化学老师,文豪,超有个性。转自芝大经济学家。不知道他哪里看来的。

不转载说不过去

杭州外国语学校著名化学老师胡列扬的诗一首:

逍遥派高手
(题方一舟同学作业)

方一舟
放一舟
五湖烟波挥毫手
横非横
竖非竖
揉合折撇
统一五勾
破千年章法
展现代风流
笔走龙蛇
神鬼见愁
胡公伤心透

(这首词发布于09届高三9班的黑板上。胡爷在某次课上慷慨激昂、龙飞凤舞地写了一黑板,全班笑趴。在写到“神鬼见愁”后胡爷停下,嘟哝了几句,众人皆以为已经是the end了,没想到胡爷说还有一句,停顿片刻,潇洒地写上“胡公伤心透”五个字,众人笑到抽筋,除了已经面红耳赤的主人公同学。)

================== 胡公伤心透的分割线 ==================

再讲点胡老师的轶事吧。刚上高一的时候他点名叫了一批人去阶梯教室考试,选拔竞赛人才。。。当时他在大黑板上给我们题了一首诗,很拉风。后来才发现胡老师应该是史上最文艺的中学化学老师了,写诗啦书法啦,校歌歌词选拔的那阵他的作品还引起了轰动。记得有次他跟我们讲起为什么搞化学,说是当年刚恢复高考,他原来要报中文系,但复习参考书实在太紧俏,书店里只有化学参考书卖,只好报了化学。

然后就很淡定地成了中学化学特级教师。然后就被我们中学的星探发现,很淡定地来了杭外。

胡老师人很好,只是有点脾气,同学们都比较怕他。胡老师搞竞赛很有热情,真心希望杭外能出点成绩。我也参加过两年的化学竞赛培训,他对我很好,只是我没出啥成绩,我们那届都没出啥成绩,估计也是令胡公伤心透。

上次去看胡老师已经是好几年以前,学校搬去了小和山,他有了一间个人的宽敞的办公室。胡老师给我泡上好的茶,聊他的工作和生活。现在想来都有些恍若隔世,也许我该再去拜访一下我的胡老师了。

10
Oct 08

看我多兴奋,半夜爬上来更新

观音记 | | Shouts (3)

Neil Halstead终于要来芝加哥演出啦。终于来啦,来啦来啦来啦,啦啦啦啦啦。

买票准备相机存买 T恤和黑胶唱片的钱想好如果见到他怎么向他表达我多年的痴情。不行,我英语差所以要写一份草稿彩排两遍见到真人时争取脱稿,要声情并茂。

现在你们都能理解杨丽娟要见刘德华时的兴奋了吧?

不过这是30天以后的事。至于这个月,还是要怀一颗学霸的心。刚月初老板就已经大发飙两次了。

至于 Neil Halstead是谁……里面戴指套弹滑棒吉他的那位,也就是跟女人跳舞的那位。十三年前他还年轻得很。

01
Oct 08

Cinda

我念书, 这些人 | | Shouts (3)

在一楼的小卖部碰到 Cinda,身后跟着她的小女儿 Harmony,牵着 Cinda 的手屁颠屁颠地小跑着。好久不见啦!我大声朝她打招呼,走过去跟Harmony问好,Harmony酷酷地不理我。我对Cinda惊叹,Harmony 长这么大了,我刚来念书的时候她才出生,躺在婴儿车里睡觉。Cinda 说是啊,你有时会不会想,这些时间都到哪里去了呢?

对话没朝哲学的方向继续下去。Cinda说起她昨天出考卷出到三点多,说年纪大了再也做不了这些事了。又问我什么时候毕业。我说大概再两年吧。Cinda 哈哈大笑,说当一个博士生提到一两年,他的意思是三四年。我顿时紧张起来,慌忙解释不会不会,怎么会呢,我说两年,它就应该是两年……为了叉开话题,我问 Cinda 对付四个小孩是不是很忙,是不是忙并快乐着。她说对,每天就盼着回家呢。接着又小小抱怨了一阵,说工作只是工作不再是乐趣。 “我也不能说得太大声,不是说教数据结构课不再有趣了,只是——只是它就是个工作而已。怎么会这样呢?” Cinda站在走廊上跟我解释着,小女儿在她脚边绕圈圈。

Cinda 是我从前助教过的讲师,人很好,对我们助教的小偷懒小花招毫不介意,并且自己也经常偷个懒。所以每到大考的前一天我们就通宵奋战地出考卷印考卷,一起发誓下次务必 start early。现在想起当时那种手忙脚乱的情形,我还是会发笑。Cinda 同时要出题,哄小女儿,回答小儿子提出的夏添是谁和我们为什么在办公室之类的问题,还要时不时赞扬一下大儿子的拼图。最后她要把孩子送回家睡觉,然后跑来继续出考卷。

我们的考卷就是常在那个寸步难行的办公室里完成的。不走运的时候会出错,更不走运的时候会在考试时才发现出错了。在学生的抱怨里,我跟 Cinda 狼狈地互相做个鬼脸,再次决心下回 start early。而结果总是次次照旧,在考试前一刻钟抱着新出炉的火烫的考卷跌跌撞撞冲进考场。

在我刚来的时候 Cinda 有两个小孩,现在数目翻倍。那时她老推着婴儿车来跟我们开会,或者一起抱怨那些学生民意调查里的差评,有时也好心地揽去一些应该助教做的事。Cinda 不喜欢 office hour,说学生老跑过来找她聊天而不是讨论问题。她会在批考卷的时候给我们订比萨饼,不时对学生五花八门匪夷所思的答案发出感叹。

不做助教以后还是会在走廊上碰见 Cinda,聊个天,讲讲八卦,回想下当年的趣事。就算是那些分身无术的和愁眉苦脸的时刻,现在想来都是很开心的。是啊这些时间都到哪里去了呢?

29
Jul 08

未来

隐现的世界 | | Shout (0)

他在系楼对面的草坪上拉住了那个年轻人。他问:你还记得我吗?

年轻人漠然地摇摇头。

你真的不记得了吗?我曾经在那间办公室里梦见过你。你高兴地走出系楼,和朋友们说笑。

年轻人还是摇摇头,说不记得了。

他有点失望,他以为他记得起来的。他无数次地梦到过这个年轻人,并为此满怀希望。

哦,我知道你了。年轻人轻轻地说。你好吗?

我很好。你呢?我一直梦见你,我一直充满着希望。

年轻人沉默了。他张开双臂。然后他们像亲人一样默默地拥抱着。

你好吗?我一直以为你还记得我。他又一次问。

年轻人突然抽泣起来。他说,我记起来了。我记得你怎么从图书馆里惊慌失措地跑出来去赶车。我记得你怎么安然地在办公室里睡去,或者站起来去外面喝水。喝水的时候碰见戴着眼镜的保洁员,你们互相问好。我记起你一个人趴在桌上画画,或者躺在床上收音机。我甚至还能听见那时窗外黑洞洞的路上的汽车声。我什么都记起来了。

年轻人哭得更伤心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想尽力安慰年轻人。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背,说我曾经梦见你那么开心呢,你很幸福。

他们就这样在草坪上站着。夜晚潮湿的空气里,年轻人在他的面前却面目不清。年轻人想努力向他绽出一个笑脸,却又忍不住哭出声来。

他试着擦去年轻人脸上的泪水,可是听见年轻人说,几年来我什么都没得到。

他低下头去。他在年轻人的哭泣中嗫嚅着,真的什么都没有得到么?可是我一直梦见你,你在傍晚的铁轨边散步,你坐在咖啡馆里谈天,你在每个清晨满意地醒来,走去上学。

年轻人伏在他的肩膀上大哭起来。他们的旁观者只有一只野兔。

你为什么哭呢?

我不能告诉你。我甚至不能告诉我自己。几年来我什么都没有得到。

哦,这会是多么伤心啊。他觉得他有点懂了,也伤心起来。可他仍然不甘心,最后一次问年轻人道,你真的什么都没有得到吗?我总是梦见你在笑呢。

他突然从梦中惊醒。他摇摇头,觉得这是一个噩梦,于是站起身,走出办公室去喝水。他对多年后的自己一无所知,只是常常梦见——未来的他在梦里总是很开心——而这次,他为自己做了这噩梦感到担心。怎么会这样呢,不可能的。他还是充满了希望。未来的他,应该是多么幸福。

04
Jun 08

广场十九岁

反动派 | | Shout (1)

“他的良心被摘除得正是时候,这是一个专门为他准备的时代,一个不需要灵魂的时代。”

——老刘与沙子乐队《消费者之歌

时间是可以改变一切的,广场今天十九岁。我十九岁的时候并不这么想。所以时间真是可以改变一切。我想我一直在努力把自己的脑子慢慢找回来,做一个心智自由、耳目清明的人。我不卷入政治,不与人争辩,但我会认真思考。什么都不想再撇撇嘴说哎呀不要管这些是最简单的,也是最傻逼的。

广场十九岁。祝福所有善良、坚忍、默默斗争的人。

12
May 08

图书馆

隐现的世界 | | Shouts (2)

晚饭后他走进那间图书馆。白胡子的老管理员悠闲地站在大门外的长椅前吸烟。老管理员朝他笑了一下。他上了二楼,坐到那个自己熟悉的位置上。浅黄的桌面上到处都是刻痕,布满了新鲜或者正在消退的笔迹。马克恨物理。我需要女人。数学令我性欲全无。特丽莎和里克,永远在一起。他饶有兴趣地一句句念着,有些涂鸦他竟然还记得。他想不起自己究竟多久没有走进这间图书馆并且坐在这个位子上了。两年?或者更久。那时候他天天都来图书馆。他会习惯地把书包放在书桌隔板的左侧,轻轻抵住护栏。他常把偷带进来的可乐放在桌角。桌角有个凹槽,上面用蓝色圆珠笔画着一个裸体女人。杯底恰好遮住了女人的胸部。杯子上凝着的水珠都开始慢慢向下移动。

他站起身来。楼下的大厅里人不多。透过窗子,他可以看见开放的大草坪和傍晚天空呈现出的复杂和明亮的色彩。春季的景色总是令人振奋。以前他会穿一双胶鞋和不合身的牛仔裤。他会在傍晚时分准时到来。他会背一个大大的书包穿过一排排的书架来到这个位置。他会把东西一样一样掏出来,将它们分门别类地摊在桌上,然后满意地深深吸一口气,坐下来开始工作。有时他会感到困倦,于是趴在桌上打盹。醒来以后他会睡眼惺忪地走进侧面的藏书区,在书架和书架之间来回踱步,直到他不再有睡意。

而今他双手空空,什么也没带地进入这间图书馆。他似乎已经不再需要它了。他不再需要进入它来完成一些工作,不再需要进入它来获得小小的满足和快感。他不再需要在深夜班车快开走的时候快速把桌上的东西倒进书包,急促地跑下楼去,穿过草坪去赶车。他经常会把空可乐杯忘在这个位置上。

他这么想着,笑出声来。他离开座位,慢慢走入侧面的藏书区。他开始在书架和书架之间踱步。书架上是厚厚的学术杂志合订本。《流体力学及其机械应用国际期刊》。他仔细用手摸了摸右面书架第三层那排书的书脊。暗蓝色硬皮上烫印的字迹已经暗淡。一九七八年第二册至第四册。也许这些书两年来一直在这里没有人动过。甚至没有人看它们一眼。它们将永远寂寞地呆在这里。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藏书区的尽头,又转过身朝自己座位的方向走去。猛然间他看见自己原先那个座位上坐着一个人。那人的书包放在书桌隔板的左侧,轻轻抵住护栏。他惊了一下,紧走了几步。那人穿着胶鞋和并不合身的牛仔裤,身体被书桌的挡板遮住了。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就这么几十秒的时间,他竟然对离自己仅二十米处多出一个人来毫无知觉。

他继续向自己的座位走去。突然那人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准备离去。他很奇怪,不是刚来么,怎么又要走。那人站起身来,但书架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仍然看不见那人。那人迅速地将桌上的东西倒进书包。他听见拔插头的声音,手提电脑合上的吧嗒声,许多纸张和书包摩擦的声音,以及书包拉链的声音。当他即将到达那个座位的时候,那人已经操起书包,沿着隔他两排书架的小道跑步离开了。他穿过两道书架回头看时,那人已经消失在离他最近的那个出口。他还能听见那人下楼的急促的脚步声。

待他再次转过头看那个座位,他呆住了。他看见一个可乐杯放在桌角。桌角有个凹槽,上面用蓝色圆珠笔画着一个裸体女人。杯底恰好遮住了女人的胸部。杯子上凝着的水珠都开始慢慢向下移动。他觉得自己狠狠地震动了一下。他啊地叫了一声,发狂般地冲下楼去。

他推开了大门,看见白胡子的老管理员悠闲地站在长椅前吸烟。请问您看见一个背书包的学生从这里出来么?他问。老管理员停下手里的烟看着他,摇了摇头。刚才只有你进去啊,没有人出来。我一直在这里。老管理员又朝他笑了一下。他感到强烈的晕眩。他试着深深吸了口气,朝街上望去。黄昏的春田大街上车来车往,却没有一个行人。他站在路边哭出声来。

13
Apr 08

消失的游击队

我看过 | | Shout (1)

博德曼电影院和学校的拉美研究中心在搞拉美电影联展,周六去看了墨西哥的《小提琴》。黑白的窄幕电影,拍得还是不错。游击队的据点被政府军冲击了,村民给赶走。八十多岁的提琴手每天回村里为军官演奏,偷偷带走埋在地下的弹药。结尾自然是悲剧。

尽管有点像拉美老年悲剧版《闪闪的红星》,但我理解的导演的意思还是人对土地的固执和眷恋。爷爷和父亲不在了,十岁的小鬼拿着那把提琴继续他们的事业,他唱的还是世代口耳相传的民谣。这个电影让我想去读一读印第安人的历史。也让我想到了那些游击队。他们都已不知所踪。有人入狱,有人已死,也许还有人仍然战斗在崇山峻岭中。中学时一直关心他们的网页,甚至一度起兴想为其捐款。当时我想赤贫的人们只能用暴力的方式为自己争取权益。当时我还想他们都是善良和坚强的。至于伤害,至于死亡,至于其他,十几岁的时候我大概都是不想的。

我最后一次上他们的网页是在二零零二年。现在他们的网页已不复存在。那个曾经拥有大量著作翻译、希望有更多人参与到翻译和录入工作中的网页已不复存在。我不知道如今那些人都在做什么呢。十年对于他们是不是也像对于我一样有着巨大的变化呢。从电影院里走出来我突然感到很忧伤,为消失的游击队,也为我消失的时间和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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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torm is finally over, the sky wild and exhausted. We went up to the observatory and the gods were with us. They gave us the most beautiful rainbow i've ever seen. I closed my eyes and cri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