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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p 05日出前的十八秒
观音记 | | Shout (0)
小顾同学在电话里说她清晨时分到达芝加哥,“很兴奋很兴奋”,要在“很小很小”的灰狗车站和我碰头。我自然也是很兴奋很兴奋,翘掉上午最朝气蓬勃的操作系统课,上路了。下午两点半,远远望见传说中的“downtown”芝加哥的摩天大厦。和每个初次进城的无产者一样,我怦然心动。
在“很小很小”的灰狗车站和小顾同学会合。我们在“can you tell me the way to …”的句式中找到了方向,在麦当劳找到了午饭,在唱片店找到了怀旧话题,在书店找到了洗手间以后,于傍晚6点30分准时来到芝加哥大剧院。我们在夜色初临的剧院外席地而坐。现在,剧场就是无数本地外地青年心向往之的圣地,他们带着苹果机来了,带着恋人和香烟,带着小顾同学描述的“湿润的大麻的气息”,带着中文“艺术家”字样的纹身,苦苦等待sigur rós的出现。多美妙的傍晚啊,大家摇头晃脑,似乎连这空气都来自冰岛,暴有品位。
终于蜂拥而入了,终于挤到门口了。礼堂内,暖场嘉宾已悄然登台献艺。
我根本没有意识到台上的4个姐姐只是暖场嘉宾,一边纳闷怎么sigur rós都男扮女装了,一边急急忙忙坐定。4个姐姐使用提琴若干,玩具铃和音乐盒,盛满清水的玻璃杯和苹果电脑,令台上闪现出闲云野鹤的气度。她们赤脚走着,交换乐器,慵懒地趴在桌上控制苹果机的鼠标,或者小步跳着扑向一架木琴。她们还有很多我叫不出名的可爱的拨弦乐器,会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有时,手指在玻璃杯沿上轻轻一转,薄雾般的嗡嗡声便腾起,散开,绕梁三日。事后小顾同学说她像是看到了极光,怔住了,不过我觉得这个比喻很差劲。我的感觉就像看见小孩趴在窗沿上眨眼,跟我打招呼,甜蜜得不得了。这个比方也很烂。
中场休息时找到了失散的小顾,两人拼命吹捧”sigur rós”,比如小顾的“极光”论——两个傻瓜还蒙在鼓里,还把刚才的4个姐姐叫做sigur rós,纳闷她们怎么变得这么孩子气,sigur rós在唱片里有很多激情的篇幅啊。直到10分钟后真人露面,我们两个才在各自的角落里各自脸红——我们实在太不正宗,太不正宗了!
第一首歌很热烈,乐队成员在半透明的幕布后面演奏,用灯光打出很多吓人的影子。然后幕布拉开,观众们啊啊地沸腾成了一片。真正的演出开始啦,从安详的和弦或者悠长的低音开始,渐入佳境的时候,我们听见了冰岛语,主唱的声音很特别,稚嫩的童音,像苦尽甘来了的radiohead,尖利而甜蜜。它预示着一个开放的结尾,钢琴不见了——他让位给生猛的鼓手,同时主唱用一把弓狠狠地拉他的吉他。我听见有人说,fuck, that’s awesome。
awesome的是那个剧变的刹那。我们从微笑的晨光中闻到暴风雨的气息,那是一个有预谋的高潮,或是几千个屏息凝神的猛烈心跳。末了,主唱在恢复了平静的鼓点和钢琴背后,举起自己的吉他,对着空空的琴箱长长叹息。于是我们听到了一个空前绝后的回声,它飘荡在主唱孤单而巨大的背影上,久久不散。我知道小顾这个时候快发疯了,这种落寞是学不来,也装不来的。
我前排的三个mm开了手机,让她们的朋友也听。sigur rós在台上围成一圈,浅浅的灯光打在钢琴上,鼓手低头拨弄着合成器,主唱背对着我们,他的弓在吉他的弦上起伏。我喜欢黑色的瘦弱的背影,噼啪作响的噪音,和其间惊人的停顿和沉默。歌声再度响起时多媒体设备在屏幕上映射出弧光和萤火。那是冰岛的黎明么?但愿前排mm的朋友在手机里听到了这个黎明,听到了这些弧光和萤火,他的夜晚将变得妙不可言。
大多数时候,我看不清人们的面目,他们在幕布的光影间走动,他们的倒影交错,就像日光里摇晃的水。作为一个post rock乐团,sigur rós是神奇的。我们小心触摸那些绵密的低频采样,想搞清楚动机的演化,它们怎样被推入了吉他音墙。谁也不懂冰岛语,可我们还是仔细辨认每个切齿的辅音和每个柔软的元音,这是最接近古条顿语的现代语言,我们想象它们是edda诗集,是遥远的极夜中的一盏灯塔。当那些动机在低频电音和弦乐中加速时,我就想,这是一次日出吧。而日出前的十八秒才是最神奇的。因为这是安静的十八秒,是背景中孩子雀跃的十八秒,是背景中海浪和巨大的高压输电架的十八秒。然后光明喷薄而出。十八秒后,他们的呐喊与我们的心跳一起喷薄而出。
而终究不是壮丽的。终究还是平静下来,单纯甜蜜,他们是有童心的。他们曾经给一个冰岛幼儿数学软件做过配音和配乐,在演出里,他们也会这样细声细气地唱歌,指使合成器发出吱吱的鸟叫。但他们不会蹦蹦跳跳,不会说观众朋友们我爱你,他们安静地站在那里,身后的大屏幕上有两个旋转的塑料娃娃,屋檐上一排水滴正悄然落下。他们用小心翼翼的节奏和旋律试探我心中最古老的回忆,我的第一张画,我的玩具熊,我的坦克兵。它们在sigur rós那里还原出它们的面目。
最后,舞台上一片漆黑。键盘和三角铁闪着光,合成器有老唱片的转动声,低音混响上漂浮着无数尖细的欢笑和耳语。我听见采样的心跳声,晚安,再见,妈妈亲我一下,然后安然睡去,在梦中等待下一个日出前的十八秒。乐队悄悄离开了舞台,鼓机还在一起一伏的呼吸,幕布上栖息的群鸟缓慢地飞起,落下,亲密地聊天,输电线在慢放的镜头里休闲地晃动。也许还会有热闹的片断,还会有1/8拍的鼓点和高分贝的回授噪音,那我们等待下一个日出吧。
光明来到的时候,sigur rós和4个弦乐姐姐拉着手走出来,在台上并肩鞠躬。他们带着微笑,没有encore,合成器还有心跳的声音,屏幕上出现一棵树,上书takk。takk的意思是谢谢。
曲终人散。我和小顾同学坐在街口,对面就是夜色中浑身闪亮的芝加哥。我们都说不出话来,空气里已经没有了“暴有品位”的来自冰岛的味道,芝加哥的午夜荒凉得匪夷所思。有黑人走来向我们要钱,和我们谈论上帝。我们还是不想说话,各自回想各自温暖的片断。后来小顾告诉我,最后的谢幕曲,纤细的欢笑声和柔和的心跳令她感动,包括那个默默的鞠躬和”takk”。我没有回应,我想我在若干个日出前的十八秒里找到了我想要的。
我们在狂风里坐了很久。小顾同学说她厌倦了内布拉斯加,她想去纽约工作。我说我想去遥远的旧金山。可是我们仍然步行回“很小很小”的灰狗车站,她回她的内布拉斯加,我回我的香槟。我在清晨六点的灰狗巴士上沉沉睡去。我错过了日出前的十八秒。
<我没有拍到好效果的照片。照片来自他们的旅行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