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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n 21So help me God
反动派 | | Shout (1)
阴沉的早上,为了避开交通走了几近反向的路线,途经一个小小的花果市场,色彩斑斓地铺在路边。
城郊灰色大楼里的结束和梅陇镇广场前玻璃闪烁的开始几乎是一样的:安检,分配一个号码,陷入昏沉的等待。四五个门的其中一个打开,叫号,答题,最后总是一个面目模糊的人,递来一叠资料,心不在焉地恭喜我。
恭喜我在一个阴沉的早上,付了八块钱停车费,放弃了对异国王子的忠诚。
阴沉的早上,为了避开交通走了几近反向的路线,途经一个小小的花果市场,色彩斑斓地铺在路边。
城郊灰色大楼里的结束和梅陇镇广场前玻璃闪烁的开始几乎是一样的:安检,分配一个号码,陷入昏沉的等待。四五个门的其中一个打开,叫号,答题,最后总是一个面目模糊的人,递来一叠资料,心不在焉地恭喜我。
恭喜我在一个阴沉的早上,付了八块钱停车费,放弃了对异国王子的忠诚。
寄还了前公司的电脑,推门走出联邦快递,和过去六年彻底再见。Groupon的六年并无建树,但以此换来散淡和隐秘的生活,求仁得仁。那些嗜睡、闲得发慌的下午,公司厨房里明信片般的海景,和SODO轻轨站外手机无法捕捉的壮丽晚霞下的城市天际线,都是未来回忆里美好的标本。
想去Seward Park看看。车里放着The Blue Nile——十年前临近毕业时天天听他们,下午在肯德基磨磨蹭蹭吃完饭,去系楼的一路上反复播放 “Because of Toledo” 和 “Stay Close”,深陷于中西部冬天无尽的昏暗和忧愁。其实硬要按工作纪元,我的每段人生都可以重叠,从对未来的担忧开始,到中间一段闲散愉快的时光,最后慢慢分别,重回不那么愉快的对未来的担忧——比方此刻在The Blue Nile里又开始了。
Seward Park的森林空寂,道格拉斯冷杉下布满蕨草和沙龙白珠,空气湿润,远处有婉转的鸟鸣。初来此公园是一九年八月底,突发耳聋多日并无好转迹象,绝望中想“呼吸新鲜空气”,以作徒劳挣扎。也正是那日湖畔,我捕捉到了耳聋后第一个微弱的声音信号,短暂且轻微刺痛,一个类似电子器械的高频故障声。这个信号被我视为漫长的恢复战争的号角,Seward Park就是初战场。今天故地重游,长椅上坐定,眼前清波荡漾的意境和前年夏末并无二致。
其实六年间惊心动魄的事情反而烂在了日志的草稿箱里:去秘鲁,外婆过世,买房,结束五年的感情,短暂的新恋人,唱片室和花园的达成,LSD,突发耳聋,最后在换工作的煎熬里结束。Seward Park里那声机械故障般的号角对我的心灵有怎样的触动,我都还记着,还想认真写,似乎付诸纸笔才真正完结,盖章,官方承认,无话可说,便着眼于未来。
而在以工作更迭、高光低光来划分界限的人生里,未来也是分段区间。如今我站在Seward Park这扇小小的未来的门口,看见太阳正慢慢落下,只能长喊一声给自己壮胆。这个未知的新区间,它是怎么样的,会不会令我焦虑和痛苦。我从小就容易担心,总是一边发愁,一边强打精神给自己鼓劲加油。迫近四十,我越来越频繁地想到衰老和死亡。并不害怕,只是没耐心,没耐心再硬着头皮走下去了。到达死亡之前还有这么长的路,我已经迫不及待想就这么躺下来,就在Seward Park高高的冷杉树下,一片安宁,身边爬满青苔,偶尔有鸟鸣,偶尔有露水落下来。
我站了很久,边回头边推开了这扇小小的未来的门。
人生陷入了苦难的僵局。下午两三点已是晨昏不分,傍晚焦虑到无法忍受,开车出去,最后停在SODO,找了个路灯少的角落坐了二十分钟,再开回家。
想到九月还跟C在Ballard喝酒聊天,山火带来的浅黄色的霾,热哄哄地充满了希望。月底的一个晚上去Gig Harbor拿四轨机,卖家住在森林边,小屋里充满香皂的气味。卖家热情地帮着把机器搬上车,还送了我一盘带子。车倒出小路,回望参天的douglas fir里闪出一点一点的微光。Gig Harbor在夜里凉爽而荒芜,回程手机没了信号,我凭着记忆开上了5号公路。
再想到十年前,五月份最后一个面试。从加州飞回芝加哥,订了一晚上酒店,次日准备东去弗吉尼亚参加汤的婚礼。那个温暖的夜里我在密西根湖边给母亲打电话,说结束了,今后要去西雅图。我背对着城市壮丽的天际线,迎面是温柔的风,放下电话那一刻,我想永远就这么待着。但一切都要开始了。
日食后我们遭遇了长达14小时的惨无人道的堵车。一寸一寸的前行间,不觉与王教授聊尽了所有话题:爱情和生活,十年前在烂地的那次旅行,基金会八卦,以及王教授风生水起的花园喷灌控制器生意。交流喜爱的色情明星,还无缝切换至王教授浅谈深度学习。行至午夜,前后车距才慢慢扩散,我的斯巴鲁终于变成野兽,亮着两只眼睛加速再加速,不顾一切地扎进黑色的杉树林。
次日折返火山口湖,不料西海岸久旱,以至野火遍地,主打清澈无暇的火山口湖也灰蒙蒙糊作一团。在游客中心买了俗气明信片,正面湖水蓝到吓人,背面就一张张地写:wish you were here,多希望你也在,只能遥寄小小卡片,告诉你俄勒冈无尽的森林、荒野和海岸线。
那几天我们像幽灵般游荡在俄勒冈中南部无名小镇之间,奔波于“无尽的森林、荒野和海岸线”,天色暗下来,借宿路边野店。潮闷的旅馆房间里,王教授苦追的《权力的游戏》已经开始,我就躺在一边想心事。在俄勒冈我想到小赵,想到两人夜奔去波特兰。想到过去那些爱情中无用的旅行,想到午夜间与友人冗长的清谈:多年前的自己遥寄未来,期望改变。而事实上,“积极与健康的改变”从未发生,三十五岁了,我还是本能的胆小、无用。每次所谓短暂地游离于现实之外,所谓旅行,夜深回望,总能看见多年前的自己,看他慢慢变成现在的我,走向渺小,走向平庸,似乎那是我久远的向往。闭上眼,倦怠与彷徨如期而至。
而白天我并没这些心思,我们要沿漫长的101公路向北飞奔。路过的每个海滩都好看,蓝灰色蒙着雾,是艺术电影里男主角孤独散步的气氛。海风呼啸过身后的沙丘,在进入森林前迅速消散,以至森林还保有它的潮湿和安静,松针上的露水滴在蕨草上,噗漱噗漱响。午后云雾逐渐散去,海岸平静下来,散射出巨大的光芒,明亮得让人眯起眼睛。下午三四点抵达灯塔Heceta,走走停停已是“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心境,所见之处皆美景,山间大片的火星花,灯塔下一只笑眯眯的白胖比特犬,乖乖蹲下让我拍照。
黄昏的沿海公路是明暗交替的边界,太平洋闪着幽光,另一侧的山野已看不清颜色。在真正的夜晚到来之前,一切还是令人欢欣鼓舞:想象进城后那些四星五星的餐厅;明天旅途的尽头是波特兰,永远美丽,从来没有令我失望。此刻海风还有白昼的温暖,远方已亮起灯火,在俄勒冈陌生而令人沉醉的暮色里,我也偶尔想到未来,比方退休后隐居于此,建一所自己的房子,消失在“无尽的森林、荒野和海岸线”之间。要开始存钱了,慢慢了解建筑和施工,我有足够的时间与决心,算作那首被嚼烂了的诗的一个平庸注解,也是为我最终的不错的归宿。
电影放到最后,戏台上知县厉声质问苏三,你可知罪,你可知罪,你可知罪?台下赵涛瞪大双眼,似哭非哭。过去两小时里不断出现却假到劣质的血腥杀戮瞬间起了药效,心里一阵剧痛。周二午夜场总共才五个观众,稀稀落落站起来,丢了爆米花纸袋走出影院,那些人头落地的农民,小姐,工人和少年就再也事不关己。
派克大街基本安静,行道树细密的枝桠在路面投下蛛网状极其巧妙的倒影。我试图回想夏天里它们如何枝繁叶茂,叶子是什么绿,长形还是圆形,边缘有没有锯齿,可是头脑一片空白。我每周都在派克大街走上几回,买唱片,取外卖,有时甚至逛逛书价昂贵的“爱湾”书店。而此刻我完全无法记起派克大街的行道树夏天里真正的模样。几天前我也见过这样一棵树,只一眼便记住了它在昏暗的光线里微微颤动的样子。它在一座新房的前院,从屋里望去,赤裸而繁复的树枝延伸得恰到好处。后来我错过了那套相当得体的新房,也错过了那棵相当舒展的树,再也无法见证夏天里它将如何枝繁叶茂,叶子是什么绿,长形还是圆形,边缘有没有锯齿。它栩栩如生的影像令我沮丧,仿佛我漠视了派克大街上那些理应熟稔于心的细节而有愧于这城市。
我决定右拐去百老汇街买冰淇淋,然后绕道回家。走出超市的一刻,我发现它的西面有一座市立图书馆。搬来国会山两年半,我极其清楚城市的布局。比如超市南面挨着潮流服饰店和西雅图最好的浓缩咖啡铺。隔着百老汇街是星巴克,“武士”日本面馆和一家蹩脚的越南餐厅。再往东南经由大兴土木的地铁站工地到达卡尔安德森公园,穿过喷泉和人造草坪,自行车马球场上灯火通明到深夜。至此又已回到松树和派克大街,国会山的心脏,昼夜不停地向城市输送快乐的血。我快速而自豪的在脑中重构一个城市,这令我沾沾自喜。而我从未留意这座图书馆。此时此刻它隔着枯藤和两棵树站在我面前,迅速瓦解了我几年来对城市了如指掌的幻象。我感到荒谬和羞耻。我再无心于四周那些“熟悉”的细节,朝公寓方向跑去。路灯下身边的枝叶轻微摇晃,没有响声。今晚的每盏路灯和每片树叶的反光都令我心惊肉跳。
P.S. 这是二零一四年初没写完的一篇日记。那夜在西北电影论坛看完《天注定》,心情低落至极。如今已搬离国会山,翻来略有感触。
2011年1月25日
给曾(豆瓣,湖南)
……我年轻的时候比较愤怒,看不惯国内这种那种,一心要出国。到现在觉得自己的选择还是对的,……当时来美国除了现实动力,还有两个愚蠢的幻象:一是凯鲁亚克《在路上》的精神,一是Gregg Araki早期电影里的花花世界。特别是前者,我到现在都贼心未死。当然来了以后6年都在农村念书,根本没什么花花世界。但在这里是能真真切切感受到自由。很多时候这也就够了。……
……我也是个懦弱、懒惰和谨慎的人。我不和环境对抗,我选择离开。而且自己不曾拥有的,才会激起我偏执的兴趣。从小就有突然消失的幻想,高中开始真正为自己的消失做准备。回想起来,这是我一生中唯一没有犹豫并为之付出的决定,坚决到根本没考虑过其他可能。至于《在路上》和Gregg Araki,只是我来美国以前的想象。真正让我上钩的是两者背后自由和动荡的生活态度。而来美国其实找到更多的是自由。不是具体的、政治和生活式的自由,而是一种好像散落在空气里、可以被呼吸的东西。……离开母语以后让我有了难得的清静,让我有了大量的时间自己跟自己相对。求学的时候我经常几天不说话,除了和导师开会或者餐馆点餐。当时是在中西部大平原的一个小镇念书,有时凌晨四五点从学校回家,低矮的平房和空无一人的街道,那种星垂平野阔的感觉,好像整个城市都属于我。我可以在路中央大声唱歌,可以倒下来躺一会儿,或者去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空旷的超市买盒冰淇淋。这就是我以为的可以呼吸到的自由。而我从不太敢轻言孤独,感觉份量很重的一个词。独处总让我心生快乐,我没什么抱怨的。
你提到Gus Van Sant,也是我非常欣赏的导演。《我私人的爱达荷》里主人公站在Idaho望不到边的公路上说:我是公路的品尝者,我的一生都在路上。这个镜头我估计是要永志不忘了。……
2011年12月19日
给Grace(脸书,密苏里)
……我日志里似乎有一篇是我外公走后写的,是个冬天。现在想来那应该是我人生中最寒冷的冬天吧。而说到孤独,我一直不觉得那是坏事,它让你清醒,让你感到自己的存在。孤独是我最忠诚可靠的朋友。……如果你以后出版一本书信集,你的信件附上其他人的回信,就可以在自己和别人的文字里同时看见自己。那将会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没有长篇地回应你的信,见谅。我想倾听在这里也许更加恰当。关于我的消失,其实没有。只是近几个月来生活的确发生了一些变化,独处的时间少了,人也懒散了。日志还是很想写,有很多的开头和结尾保存在草稿里,却一直没有心力完成。希望自己能早日恢复记录。另,我离开香槟后一直想,当时跟Grace吃饭,说话是不是太尖酸刻薄了。看来的确是,呵呵。不过你脾气好,应该不介意。……
2014年3月19日
给丁(邮件,天水)
……最后那本小说(《遗弃》),我推荐给我三个朋友(包括你),一个觉得不好,一个不置可否,所以你如果不想看也不必勉强,的确不是一本太引人入胜的书,尽管它阴差阳错的成了我的“成人礼”。……记得我年轻的时候也常有这样的想法,觉得“生活的画卷正在慢慢展开”,我未来的生活是激动人心的。的确有更广大和美好的世界啊,我现在每周六和周日下午都会去西雅图各处看房子,一家一家看。西雅图晴雨不定,多是山路上上下下,所以大部分时间就消磨在从这家去下一家的路上,有时塞车有时飞速,移步换景,山丘,行道树和路边的教堂,湖泊,塔,大片大片的森林,城市远方的天际线。在那些时候我会突然有多年前的那种心旷神怡的感受,那种“生活的画卷即将展开”的快乐,尽管我已经不年轻了。
2014年6月3日
给赵(邮件,埃朗根)
想到六四才想到你的生日是不是有点本末倒置……前段时间计划去看slowdive的演出因为他们重组了。他们美国只来两个地方,芝加哥和洛杉矶。想了半天还是选了洛杉矶。话说芝加哥是我跟你最后一次见面的地方,你把我送到蓝线车站说这里不好停车那就这样吧,然后就拜拜了。一下都三年了真是快啊。
我拿到绿卡了跟你说过没有。看看明年能不能来看你。但现在只能遥寄一句生日快乐,默默祝福小赵一直少女一直开心。……
2014年12月27日
给丁(邮件,兰州)
再读你前一封信,信里还是你们那里的雨季。我一下子想不起来我的九月是怎么过的,甚至记不得当时的天气。九月到十一月初,基本上都在准备面试,……怎么说呢,我是个比较懒惰,在事业上毫无追求的人。我的理想就是有个相对清闲稳定的工作,收入可以支持我拥有自己的小房子,一块花园,一个书房和唱片室。平时看书看电影,买买唱片,逛逛书店,偶尔旅行几次,好像生活也就这样了。听上去是不是很像丧失了斗志的老头?……
……今年是来美国第十年了,前段时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总是会想到这些年来的一些随机的片段。比方我刚到美国中西部小城念书时的惊慌和不知所措;周末蹭室友的车去超市买菜或者去吃廉价中餐自助,吃饭的时候聊起地理和政治;念书最后几年昼伏夜出,下午起床,晚上工作,清晨四五点从空无一人的系楼走回家,一路大声唱歌;或者冬夜一个人走去24小时超市买冰淇淋。又比方四年前毕业找工作,碰上美国经济低潮,不停递简历在东海岸和西海岸之间来回奔波;清晨打出租从寓所穿过校园和牧场,五个小时后就已经躺在纽约的宾馆,忐忑不安等待第二天的面试。又比方来西雅图以后,在某个潮湿的夜晚看电影,看书,心潮澎湃却无人诉说。
很多这样的片段闪回,有时足以激动到想从床上一跃而起将这些片段一一记录。无奈自己还是个懒人,这些记录的想法不知何时能够实现了。但更多的时候我会继续往前追溯,大学,中学,然后小心翼翼探问自己:我还对得起当年那个刻苦、上进、一心想离开他的家乡和祖国的少年吗?他当年梦想的生活就是现在这样的吗?他那些固执而模糊的梦想有没有实现?然后,然后我就不敢也不愿意审视自己的生活了,生怕自己辜负了当年的自己。……
2015年6月11日
给倪(邮件,悉尼)
……从秘鲁回来快两个礼拜了,懒得连照片都没整理,……秘鲁不错,人很好,景色天然,城市像是九十年代的国内三线城镇。马丘比丘还是震撼的,但打碎活青蛙我是没见着,所以吃了烤荷兰鼠instead(当地一道名菜呀)。每天走很多路,挺累,所幸没有高原反应,用了绑腿一样的东西膝盖也基本没出问题。这样的地方还是要趁现在,再过十年估计我是去不了了。……
2015年11月26日
给石(豆瓣,北京)
……周末就要回西雅图了。以为对杭州足够无情,其实还是自己虚张声势了。那点冷漠,好像几棵路边梧桐和茶花就能瓦解的。我还是知道一些没有广场舞的角落,城里还是有冷清的山可以爬,到了山顶望下去,西湖是灰白一幅水墨画,跟少年时也并无两样。想到你曾经提及的故乡、他乡和异乡客,有种莫名的贴切。
希望下次能在北京见面。也欢迎你和爱人来美国玩。我的房子基本定下了,不出意外明年初就能交付。到时候有吃有住有地陪,我们可以去国家公园,去海边和果园,也能找酒馆喝酒聊天。
二零一三年劳动节,我们往返四千五百公里去了犹他。路途如此遥远,开车水准恍若亚洲大妈的我满手是汗。好在到达盐湖城还没出什么差错,觉得长途也不过像临考复习,谁能熬夜谁得A,于是瞬间变成骄傲的学霸。盐湖城是财大气粗,炎夏里坚持打造出花繁叶茂的气象来。摩门教总部一如传说中的金碧辉煌,不禁令人忘了其山寨出身和坊间的花色传闻。志愿导游带着参观教堂建筑,不时走过些制服帅哥传教士,笑靥如花,颇得K的欢心。导游并未察觉我们的心猿意马,还笑问,若你的人生遭遇不顺,会不会想有什么寄托呢?我跟K回过神,呵呵两声作罢。
晚饭遵从Yelp的教导去了红鬣蜥餐馆,他们的墨西哥酱料声名远扬。饭后一路超速飙车南下,不想乐极生悲,在Provo山区被土著警察活捉。一夜无话。次日进入拱门国家公园,沿路寻找大小各式石拱,努力从告示牌里学习页岩、断层、沉积和风蚀。下午爬山去看闻名遐迩的头牌大拱,两人被烈日晒成了喘不上气的狗,恨不得晕倒在灌木丛里。终于黄昏降临,山顶的光线温柔起来,石拱在众人惊叹声中变幻色彩。那种无以言表的微妙的转换甚至让我们停下相机,甘愿静坐在暮色里没了想法。
而这并非旅途的高潮。只有夜晚才是刻骨铭心的。是夜子时,我跟K在犹他峡谷地国家公园见识了最明亮的宇宙。K试图用一个卡片机和三脚架拍摄夜空,我裹着毯子躺在路边,边打喷嚏边体会这星垂平野阔的无限禅意。相片的效果令我们激动不已。那些星光绵亘亿万光年,最后却轻易被我们简陋的镜头俘获,该有多么不甘。时间在一次次漫长的曝光里变得微不足道,我们不断变换相机角度,同时试着指认一些前所未见的星宿。最后脖子发酸,也都忘了思考人生、宇宙或者永恒。
未及思考的“永恒”很快随星光一同消失了。我们的旅途重又变得困顿不堪:次日的露营被雷雨粗暴地打断;去纳瓦霍纪念碑的路上我们甚至还大吵了一架。隔日行至印第安人保留地的下羚羊谷,两人已是相安无事,各自在羚羊谷超现实的纹路和光影里产生了幻觉。旅途的最后一站马掌弯,卡罗拉多河在峭壁下一百八十度转弯,我们的假期也在此彻底用尽。九月三日正午我跟K开始两千公里奔袭西雅图,由亚利桑那穿越犹他,爱达荷,凌晨到达俄勒冈。夜车中两人止不住地瞌睡,又蓦然惊醒,车窗外的无名荒野正不断向我们扑来。
天色微明时我们已经逼近90号公路,想喝咖啡,脑子里也开始出现老板绷着脸的样子。十一点钟终于开回公司,地下车库正大排长龙。很困却没了睡意,抬眼瞥见车里还插着的几支来自犹他的野花,便又想起那夜星辰,恍若隔世。
2013年9月3日,犹他下羚羊谷。(Courtesy of K)
顺便翻看了以前的日志,它们总能令我激动不已。自己其实还是那个愿意写写生活的人。草稿箱里有十几篇日志:看演出,城市的一些细节,书和唱片,一个关于音乐的新日志,冬天回国经历,睡前的想法,旅行,和几个朋友通信,他们寄来的书以及短篇小说。都应该好好写完。所以在这个困顿的夜晚匆匆记录一二,是为重新开始。再过两天就是我来美国整整十年,从二十几岁到三十几岁,还是逃不出越老越想回头看的俗套。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写的,那些简陋的回忆将被我反复推演,逐渐变得精密,复杂,甚至复杂到难以落笔。我将以档案学家般对细节的无限宽容与热情来拟合出我的过去。我还是要写的,算作对时间最致命却也最徒劳的报复。